海底
月光泠泠,冷霧一般,飄過銹跡斑斑的鐵窗柵欄,投影在監獄陰暗潮濕的地板,點亮了一只被遺棄在地上的懷表。Julien輾轉難眠,佇立窗邊,雙眼疲憊,凝視著陰雲蠶食月亮,如同旁觀一生中他內心紅與黑的交鋒。
是短衫粗布、傷痕累累的木匠之子,是懵懂純真、野心勃勃的家庭教師,是蒼白壓抑、備受迫害的神學學生,是高傲偽善、精於算計的侯爵秘書,也是以死明誌、英勇赴死的革命者。稚嫩清秀的臉龐逐漸變得成熟英俊,衣著也愈發考究時尚,可眼里的那束光卻一點點暗淡了。直至他被無數黑手拉入社會深淵,溺入深海,窒息。
母愛是他生命中缺失的空白,「見棄於父兄,我也差不多是個孤兒了」。救濟院時Julien如是說。臨死前向他索要贍養費的父親,自然會掌摑因沈迷看書而忘了回話的他。心愛的書被扔進河中,隨水流起起伏伏時,不知他作何感想。被兄長嫉妒群毆,頭部重重地撞擊在小徑冰冷的青苔石板時,不知他會作何感想。萊茵葡萄酒緩緩入喉,血紅的汁液卻將他的心臟墨染,偷偷擦拭掉高尚的憐憫之淚,才能藏身於獸類的極樂之宴。
談什麽皇帝儀仗隊上鐵馬戎裝、耀武揚威?說什麽榮華富貴、抱得美人歸?憶前生,總歸是,黃粱一夢,開到荼靡花事了。
十點的鐘聲回蕩在空蕩的古堡,月光順著曲曲折折的樓梯蜿蜒而下。Julien深吸一口氣,試圖安撫怦怦直跳的心,手懸空在門前,遲遲未落,他閉眼想起初次相遇時的掛淚徘徊,睜眼一鼓作氣打開了那扇情欲交織、向上攀爬的門。
燭光照耀下的拿破侖畫像熠熠生輝,漏斷人初靜,他將小像跪捧在心尖,吶喊著理想信念,抽劍想要斬斷紛擾。
午夜神學院,地獄在人間。勾心鬥角、誹謗造謠、派系林立……聰明正直、整潔幹凈竟是同學嘲笑霸淩的由頭。沙龍中的紈絝子弟浮誇無聊,不屑與他這樣的平民為伍。仇恨和名利已然迷離了他的雙眼,槍響之後,沒有贏家。向上爬,會更好嗎?不願回憶,從維利葉、貝藏松到巴黎,深陷泥潭,無法自拔。
可他好像又沐浴在葦兒溪午後溫暖的陽光,耳邊是孩子們純真清脆的笑聲--「於連先生,是蝴蝶!」他突然又置身於那片山野,自由快樂地奔跑,追逐五彩斑斕的晚霞,俯瞰夢魂縈繞的壯麗山河。
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
於是他在審判臺前控訴時代的黑暗,英勇轉身赴斷頭臺。白襯衫的清香被鮮血湮沒,閃爍的光影化作蝴蝶,親吻流動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