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所思

  《山鬼》出自《楚辭·九歌》,《九歌》是一組祭神樂歌,其中有不少篇章以鬼神的哀怨情歌聞名於世。詩無達詁,對《山鬼》主題的剖析向來眾說紛紜。將其理解為對巫術儀式的描摹,這是第一種解讀方式。根據當時楚地的祭祀禮俗,巫者必須將自己打扮為與神靈相貌相似的樣子,才能讓山神附身並接受供奉。因此,有人將《山鬼》解釋為描寫一位女巫扮作山鬼入山迎接神靈而慘遭失敗,來表達人們虔誠地迎神以求福佑的情感和信仰。
  第二種則認為《九歌》與《離騷》《九章》類似,同屬自傳體政治抒情詩。「作《九歌》之曲,上陳事神之敬,下見己之冤結,托之以風諫。」屈原作為兩次遭到放逐的賢臣,內心極度苦悶孤獨,那些難以言說的忠君愛國之情、興邦美政之誌,恰好可以借美化祭祀歌舞文辭來抒發一二。
  然而,古今讀者們更願意把《山鬼》當作一首惆悵婉轉的愛情詩。作品一經寫出,就在一定程度上獨立於作者的主觀意識,作為讀者的接受對象而存在。神鬼或神人的戀情主題之所以獲得廣泛認同,或許就在於它能在最大程度上滿足現代各層次讀者對經典文學作品的期待與接受,並契合了人們對男女自由戀愛的本能向往。
  山鬼究竟是誰?大多數學者認為山鬼是「巫山神女」。作為山林之精怪,在外表上她自帶精靈的自由灑脫和女神的窈窕動人。她以薜荔女蘿為裝飾品,以文貍為車駕隨從,赤豹牽引著辛夷木車在深山老林中行走。開頭六句,通過外貌描寫和景物照應的方式襯托出了女神的卓爾不凡。
  這首詩的整體基調是如夢似幻、虛無縹緲的。「若有人兮山之阿」,首句一個「若」字,似乎山林幽深處有遺世佳人,又似乎只是「雲容容兮」處一場似真似假的美夢。「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山鬼含情脈脈,一雙剪秋水的瞳仁顧盼生輝,眼角眉梢浸染了即將面見心上人的喜悅。在心上人面前,她毫無扭捏,無拘無束地釋放熱烈的情感。「子慕予兮善窈窕」,用現代白話道來,就是「你愛我姿容出眾的模樣」。這一多情女鬼的形象首次將鬼文化與文學結合起來,為歷代文學作品所繼承並發揚。例如《聊齋誌異》中的畫皮、聶小倩等,這些鬼怪的共同特點是:年輕貌美、罔顧禮法、大膽求愛。對比本書中的大家閨秀和侯府夫人的矜持自守,女鬼們輕易與才子書生春宵一度的舉動可謂驚世駭俗。
  到「折芳馨兮遺所思」為止,除了「子慕予兮」為第一人稱敘述,用以表達細膩真切的內心情感外,前八句主要采用了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該視角的好處在於能夠自由靈活地反映事件的整體面貌。屈原開創了「香草美人」意象,這些香草作為飾品,支持並豐富了山鬼單純多情的形象,使詩歌顯得蘊藉而生動。
  青年男女常以信物寄寓情思。《邶風·靜女》中的「貽我彤管」,《有所思》中的「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情之所至時,首飾釵環、奇花異草,不拘一格皆可作為定情信物。「折芳馨兮遺所思」,點破了山鬼出場的原因和詩篇的主題。
  「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山鬼滿懷期待地如約而至,卻沒見到所念之人,以為是自己姍姍來遲,而情人已先行離去,因此以「幽篁」「難行」解釋遲到的原因,希望獲得對方的諒解。獨立山頂,極目遠眺,冀望能見到思慕之人的身影。然而雲氣飄渺,縈繞身側,終不如願。「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山間氣象變幻莫測,須臾之間,天氣陰沈,斜風帶雨,姑娘手中的花草芝蘭因雨水浸潤而萎靡不振,但山鬼仍在癡癡等待。「歲既晏兮孰華予」,古往今來,青春易逝,生命短暫都是文學的永恒主題。對於平均壽命三四十歲的古人來說,年輕姣好的容顏更是值得珍惜。
  女神懷有十分真摯的愛情,但聚少離多的經歷又讓她在心理層面顯得無比脆弱。在希望和絕望的交相輝映中,愛情顯得如此哀婉淒迷,從「君思我兮不得閑」「君思我兮然疑作」到「思公子兮徒離憂」,一波三折,山鬼本對自己的美貌和情感的堅貞深信不疑,但在冰冷的現實面前也只能漸漸醒悟。她那哀怨而執著的傾訴,展現出從自我安慰到自怨自艾的心理過程。「女嬋媛兮為余太息」,不若湘夫人可以從侍女那里獲得情感的慰藉。山鬼煢煢獨立,無人可以傾訴著一腔愁思,只能選擇自我消解,足見其踽踽獨行之情態。
  環境與人物相互映襯,山林高高在上,不染紅塵。其間的薜荔女蘿、杜衡三秀之芳等香草芬芳經久不散,又有石泉松柏等高潔意象作為陪襯。「采三秀兮於山間」「飲石泉兮蔭松柏」,字面意思為「山中人」在山中采摘芝草,喝著從青石上淌過的泠泠清泉,在松柏樹下略做休憩,暗示了山鬼如靈芝、清泉、松柏般高潔的品性。山鬼之性亦如山之台幣性情——無旁人可以傾訴情感,以自我裝點聊以排遣苦思,戀人遲遲不來也不另作他想,足見其真純情性。不見情郎,實在心有不甘,於是借采集香草打發時光。或許又是為了在第一時間把新鮮的植物清芬送到公子手上。怨慕、期待、猶疑,多重情感夾雜在一處,從天光大亮到日色遲暮,她再也不能用「不得閑」為旁人開脫,「然疑作」,你真的像我思念你那樣想見我嗎?「士之耽兮,猶可說也」,而對於敏感多情的女子來說,愛情的難以存續是毀滅性的打擊。
  去時竹林幽深、山路崎嶇,然而山鬼興高采烈,自我陶醉,足見山鬼忠於愛情、不畏艱難。敗興而歸,風雷交加,猿猴哀鳴,以形形色色的悄愴之景襯托哀情。他若不來,我便自行離開,山鬼沒有選擇主動去尋找負心漢,也沒有因懷疑公子情變而怒火中燒,只是將無可言告的苦悶默然於心,在風雨如晦間黯然魂銷。
  伴隨歷史不斷演進,人類的生活質量、知識基礎都在穩步提升。但陷入愛情的歷程似乎亙古不變。從相識、相知到相愛、相守,情感的嬗變難以跳級進行,從前的「尺素」「魚書」,到如今快捷便利的通信手段,無論距離遠近,皆有所念之人不在目前的境況。換言之,古今眾生都逃不開「思念」二字。由此,「遺所思」,既是《九歌·山鬼》情節行文的線索,也演變成了吟詠愛情名篇中歷久彌新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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